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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画报》访谈俞孔坚:“反规划”大城市综合症

2008-07-29 作者:陈蕾 来源:《城市画报》2008(14):76-79

  俞孔坚的办公室里种了两棵榕树,一年多来,榕树上掉下的叶子都积攒在花盆边,特意没有被清扫处理。 

  相距不过一米左右的两棵榕树,靠近窗户的那棵算得上葱郁;离窗户远一些的,长势却让人担忧。这种差别源于阳光的力量,是自然的安排。
  俞孔坚在哈佛获得设计学博士学位后,回国创办了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他说“景观设计学”是关于“生存的艺术”,而“景观设计师”的专业追求应该是“创造 ‘天地—人—神’的和谐”。

  他给自己出的,是一道难题。


  “商品化”使得“栖居”的概念变味道了。

  人永远都只跟钱发生直接关系,这种“商品化”反映到住宅上,就是失去了人跟土地本质的联系,失去了“栖居”的概念。

  城市画报:《Traveler》杂志2008年4月评出“新七大世界建筑奇迹”,“土人”设计的中国秦皇岛的“红飘带”入选,入选理由是“设计突破常规;突出生态环保理念”。这个项目是怎样的?
  俞孔坚:“红飘带”在秦皇岛市的城乡结合部。那个地方在我们接手之前是个脏乱差的地方,它是一条河道,垃圾很多,乱搭乱建的东西很多,脏,危险,人们都不愿意去。
  现在一般治理河道都是把它切平,硬化,铺水泥,建花坛、广场,通常很容易会这样处理。但是这样做,第一是代价太大,第二是破坏生态,第三,其实并不美,因为城市里是应该需要更自然的东西。
  我们设计的“红飘带”,实际上就是一条500米长的红色玻璃钢坐凳。这个坐凳相当于把城市人享用的一些服务都整合了进去:灯光、座椅、步道、文化展示。
  这个设计的成本很低,因为就是一条很窄的坐凳,步行道最宽处6米,最窄处2、3米,要做的工程量很小。植被都是原有的,野草还是野草,林子还是林子,一棵树都没有砍,原有的农田灌溉设施水塔、砖砌水箱也都保留着,就是把环境理干净了。

  做完这些工作之后,很多人被吸引到这里来,人一多,安全性也就解决了。这个工程就是用最小的人工干预来获得最大的城市化。用最简洁的设计途径获得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而不是受某些“人的需要”的干扰,做一些不必要的干预。


  城市画报:有时候,一些所谓的“人的需要”很可疑,比如现在城市景观里经常出现的草坪,究竟是谁需要那些草坪?

  俞孔坚:草坪是欧洲的景观元素,白种人需要草坪是因为他们需要晒太阳,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维生素D,黄种人是不需要这样的。
  草坪适宜的气候应该是四季雨量丰富均匀,因为它的根系很浅,需要不断灌溉,中国是大陆型气候,降雨量集中在夏天,草坪基本上都依赖人工灌溉,大部分地方冬天草坪就枯了。在欧洲养护草坪根本不需要像在中国养护投入这么大。
  所以从需要来讲,中国人对草坪是没有太大的需要的,它在中国已经变成了一种展示、一种观赏性景观,它是不让上去坐的。
  气候不适宜;没有真正的需要;中国本来土地资源就很紧张。所以草坪是不适合中国国情的。

  城市画报:说到土地,城市里能硬化的地方基本都硬化了,甚至在农村,很多农家院也都用水泥做了硬化,似乎人们与土地的关系越来越远了。
  俞孔坚:中国人在古代跟土地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因为土地就是“命根子”。而且很长一段时期内土地是私有的,你会爱护它,珍视它。但是土地公有以后,它是公共财产了,就变成了我们掠夺的对象。你不会时刻关怀它,农民种地时会想:可能种两、三年它就换成别人来种了。就会用不可持续的方式去对待它们。

  人对土地的价值观发生了改变,特别是进入城市以后,土地更是陌生的了,我们已经不再依赖土地来养家糊口,与土地的关系已经失去了。


  城市画报:农村的情况会复杂一些,那么城市里的人应该怎样重新与土地建立一种比较良性的关系?

  俞孔坚:人对土地产生归属感是一个需要时间的过程,需要有历史来积淀。我们能做到就是把每一块土地上发生过的“历史”、“遗产”都尽可能保留下来,这些历史会拉近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这个“遗产”可能就是祖上留下来的一棵枣树,一块墓碑,或者是一条被开掘出来的小水沟,这都是土地的“遗产”。
  在城市改造过程里,如果一个建筑是故事有历史的,那么这个建筑下的土地与你之间的关系就会被拉近。而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所有东西都是新的,土地上没有任何遗产值得我们怀念、留恋了。所有东西都被推平,我们没有记忆了,土地也就变得陌生了。

  这种陌生还在被继续强化,因为上面出现的新东西也是陌生的,比如种了草坪,这是陌生的,不是我们的东西。如果那块已经陌生的土地上不是铺草坪,而是种了一棵过去北方很常见的枣树,或者一株土地上自然长出来的野花,那你跟土地的关系又是不一样的,会亲切的多。


  城市画报:为什么这么多人热衷把一切推平?
  俞孔坚:文化教育在这个问题上有缺失,而且近一百年来我们的文化失去自信了,把乡土的东西当成是落后的。除此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人本身总是喜欢猎奇的。
  人有延续记忆、追求乡土的需要,也有追求奇特的需要,这都是人的一种本性,这两点本来应该是有一种平衡的,而我们现在是追求奇特、异域的同时不要乡土了,这其实也是因为文化上的不自信。
  猎奇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不能长久。这就像吃东西一样,南方人吃米饭,偶尔换一下口味吃吃面条、饺子可以,还很新鲜。但是改成老吃面就不舒服了。人爱吃的往往都是自己小时候常吃的食物,这就是乡土,乡土才是可以持久存在的。比较好的状态是两者是平衡的,只有乡土没有猎奇也不行,这样就没有发展了。

  城市画报:在城市里还有一个情况是,“人与土地”的关系被“人与住宅“的关系替代了。而住宅现在更多的是被当作商品来对待。

  俞孔坚:商品化使得“栖居”的概念变味道了。原本的栖居,是人与土地建立一种直接联系,是“为了生存,为了生活”。可是一个东西一旦变成商品了,它最重要的特性就是“买、卖”,人与这个东西没有直接联系了,彼此要通过货币来连接,就好象中间有一道墙把两边隔开了。这就是“异化”。


  城市画报:人在城市里没有归属感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会不会也是因为这种“商品化”?

  俞孔坚:“商品化”让人的劳动与自己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了。劳动变成了只是为了“挣钱”。而乡土是什么?乡土是自己动手,自己盖房子,自己修家具,这就形成了“家”的概念,这是一个人创造自己,创造自己的空间,创造自己的生活的过程,有了这个过程,人就可以融到这个房间里。

  但现在是:我给你钱,然后你来给我装修,或者我给你钱,你给我其它我需要的生活用品。人永远都只跟钱发生直接关系,这种“商品化”反映到住宅上,就是人失去了跟土地本质的联系,失去了“栖居”的概念。


  城市画报:怎么办?

  俞孔坚:就因为这种状况,所以景观设计、城市设计应该充分考虑人的参与、人与自己空间的关系。要充分考虑怎样让人对土地有归属感。归属你,就是说它应该像你。在英语里“归属”就是“像”。Identity,它属于你,像你,有你个性的体现。

  要建一个宜居型的城市?还是要建一个展示型的城市?

  城市里的巨大工程做的越多,这个城市就越不像“城市”。我们在套用西方落后的,目前已经被批判的规划方式来建造城市。这是我们的现状。

  城市画报:你曾经说“大城市的综合症是缘于我们精神的分裂症”,能具体解释这句话吗?
  俞孔坚:当这种“分裂症”体现在大城市的建筑上时,比如说,我们想追求一种“个性”,结果追求的是“罗马的个性”,这个在很多建筑上都可以看到的,所以反而失去了自我。这是身份上的分裂状态,就是,“你在追求一个根本就不是你的东西”。
  然后还有就是,生态环境恶劣的另一方面。比如我们想让城市里的河流更美丽,于是我们强加给它并不美、并不自然的东西,硬化它,造成环境的恶化。
  还有就是城市精神信仰,草根信仰的丧失。比如开发商很有钱,他希望自己的小区做的很漂亮很美,就去乡下搬一些古树来美化这个社区。可是事实上他搬来的古树并不属于这个社区,他“美化”了这个“假”社区的同时,恰恰破坏了这棵古树原本生长的那个社区。他破坏了那群人与土地之间的关系。
  精神是空虚的,环境是不可持续的,文化身份是丧失的。这就是精神的分裂状态。

  城市画报:北京这个城市目前的最大问题是缺水吗?
  俞孔坚:北京从自然条件来说,缺水是最严重的问题。缺水并不是说这个城市里的人有没有水喝,而是因为地下水快速下降,树的根系得不到水,没有办法活了,这个区域会荒漠化的。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们把水排掉了。我们把雨水都排到河里、排到海里去了,而不是通过土地把它们收集起来补充地下水。这就是一种典型的分裂状态。
  除此以外,还有交通。我们一方面都希望交通能改善,另一方面不停买车、修路。事实是大家都越来越走不动。

  还有城市的空间尺度越来越大,街道尺度越来越大,这是一种不人性的变化。


  城市画报:像这样的巨型城市,可以解决人性化的问题吗?

  俞孔坚:可以啊,只要规划到位。其实这里的问题是,我们在规划的时候就要问自己:我是要建一个宜居的城市吗?还是我要建一个展示型的城市?
  城市里的巨大工程做的越多,这个城市就越不像“城市”。有些城市里巨大的广场,如果你想从这头走到另一头,很累,很晒,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尺度是有破坏作用的。类似的还有一些巨型建筑、巨型机构,都是失去城市性的,都是失去人性的。
  人为什么要在城市居住?因为城市方便,因为城市有文化、有社会关系。我们建城市,不应该是建一个有“城”无“市”的“城市”。

  “市”,清明上河图那样的叫“市”,城市的出现就是因为人和人要交流,像云南有的街道叫鸡街、狗街,因为那时卖鸡、卖狗的集市。北京的路,也有叫“灯市口”、“磁器口”的,这都是“市”的概念,因为当时城市的尺度就是,你可以挑着东西去那里卖,卖完了就可以回来吃饭。而现在你去看,没有“市”了。有“房子”,有“车”,但是没有“人”了。

  我们在套用西方落后的,目前已经被批判的规划方式来建造城市。这是我们的现状。


  城市画报:在北京已经很难看到了,但是广州还有“城中村”。

  俞孔坚:“城中村”就有“市”,因为有人在活动,而且是多种类型的人在那里生活。


  城市画报:“城中村”的消失是因为现在的城市太强调单一性吗?

  俞孔坚:是因为现在的城市太强调展示性了。
  强调集中。强调权利。强调规整。强调一元化。强调“规划”。事实上有些东西不是人可以规划的。
  城市应该回到“市”,要有它流变、自由的方面。

  城市画报:规划与自然,规划与人的精神空间之间的矛盾该怎么解决?
  俞孔坚:我的理论就是反规划——反过来做规划。要先确定人真正需要的东西能得到保证。

  人的“精神需要”、“生态需要”、“生态游憩的需要”。这些真正的需要放在首位。其它的,比如车、文化设施,是要解决之前那些基本需要之后再考虑的。


  城市画报:从“基本需要”里谋利是比较困难的,而像车、文化设施这一类,很容易被作为商品出售,从而有人可以在其中获利。

  俞孔坚:对,基本需要是公共的,比如新鲜的空气,它让所有人获益,而不是让个别人获利。所以这些基本需要是政府必须要管的事情。

  “反规划”就是要明确这些基础需要得到保障,明确这些“生态基础设施”应该由政府来建立。


  城市画报:“反规划”的排序跟传统规划的排序是倒过来的。

  俞孔坚:传统规划是要先建立城市的市政基础设施。然后逢山开山、遇水搭桥。然后是卖地。然后是盖房子。
  我的观念是,我们要先把不能动的地勾出来,把不能卖的地勾出来。要先明确哪些地方是不可“建设”的。
  比如水系统是不能动的,水塘、湿地的存在对生态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很多城市的河道、河岸被硬化,古代留下来的大量水塘,都被填了。因为填了以后可以卖给开发商盖楼。这些将来要恢复是很困难的了。

  “生存的艺术”是要解决“天地——人——神”的关系

  景观设计学在有些人看来可能是小事,但是对我来说是头等大事。很多人以为景观设计学就是园林,可是我对景观设计学的定位的“生存的艺术”。

  城市画报:你曾经说“我的专业追求就是创造‘天地-人-神’的和谐”。天地是指生态,那么这个“神”可以理解为“要有敬畏之心”吗?

  俞孔坚:“神”,你可以理解为精神的需要,可以理解为宗教,也可以理解为土地。就是你要有归属感。也要有敬畏。


  城市画报:传统规划在这一点上是不考虑的。

  俞孔坚:不仅这一点,传统规划考虑经济甚于所有这三个方面。


  城市画报:提到景观设计学,很容易会想到中国传统的风水。比如我听到一个关于风水的说法是:房屋的地面具有渗透性是吉利的。但是这从现代生态学上也解释的通——土地的渗透性确保了水系统的运转。

  俞孔坚:风水可以说是前科学时代的景观设计。我们不能把它当作科学时代的知识来看,但是它是经验的积累,反应了人与土地之间的一些关系。比如风水说“朱雀”要飞舞是吉利的,意思就是蜿蜒曲折的水道是好的。如果用科学的方法来解释,蜿蜒的水道在洪水来临的时候可以缓解洪水的能量,就可以防洪了。而我们现在把河道裁弯取直了,洪水就会来的越来越凶猛。


  城市画报:从“传统规划”到“反规划”,你经历过这样一个转变的过程吗?

  俞孔坚:是有一个转变,因为最开始学的还是传统规划,中间发生变化与教育、经历有关。在哈佛读书时,我读了很多关于城市规划的方法论、历史理论。历史的梳理让我看到原来中国并没有吸取西方的一些教训,还在这个过程中摸索,重复它们的轨迹。

  另外我是农民出身,这种出身从本质上决定我儿童时候对“天地、人、神”的体验。决定了我与土地的关系。


  城市画报:你曾经说过“要考虑如何安全的建设我们的城市,这非常重要。美国已经晚了,欧洲已经晚了,但中国还没有晚。”如果从这句话里看,你还挺乐观的。

  俞孔坚:欧洲犯的错误并不像美国那么多,但是中国现在基本上是在学美国。

  我是比较乐观的。否则我就逃避了,就离开了。很多人是这样的,干脆不做了,自己去享受去了。


  城市画报:什么给你力量?

  俞孔坚:我的性格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景观设计学在有些人看来可能是小事,但是对我来说是头等大事。很多人以为景观设计学就是园林,可是我对景观设计学的定位是“生存的艺术”。
  “园林”是休闲的艺术,消遣的艺术,是士大夫的休闲。但是我们跟它完全不一样。“生存的艺术”是要解决“天地-人-神”的关系,如果没有这个,生存会出问题。可以说,如果这个事情做的不好是会死人的。这从责任感上看也是完全不同的。

  其实人是很短视的动物。很多人不要看那么远,因为看得远了就会很痛苦。很多哲学家就是因为看得很远,所以自杀了。


  城市画报:你会痛苦吗?

  俞孔坚:痛苦。然后乐观。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归属感,找到自己的精神支柱。而对我来说,最基本的信仰就是要信仰土地,归属土地。因为人是土地上的动物。

  作者简介:俞孔坚,1963年生,浙江金华人。1995年,俞孔坚获得美国哈佛大学设计学博士学位,1997年回国创办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并任院长;次年创办北京土人景观与建筑规划设计研究院。
  他将城市和景观规划设计作为“生存的艺术”,提出“反规划”理论和方法,提出并实践“天地—人—神”和谐的设计理念。
  俞孔坚曾5度获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荣誉设计和规划奖,一项世界滨水设计最高奖,两次获得国际青年建筑师奖,并获中国第十届美展金奖。7次被国际景观设计师联盟、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邀请作为年会的主旨演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