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集——磁石制鱼
序 言
回过头来，我重新捡回了十数年前，在北方麦地的一个空隙里，少有的欢乐心情，当时的阳光从麦穗里滤过，一片斑驳彩幻，麦子的色彩，在今天的印象里有黄金或铸铜的金属光芒，又充满半焦糊的食物香气(太阳灼伤麦子，太阳灼伤学校，太阳甚至灼伤了我们的整个回忆)。 远处隐约有村里宣传喇叭的声音，时近正午，人们却都不知哪儿去了。后来我有幸许多次从高 空俯瞰大地，看到大片的更大片的麦地、荒地和水，也有幸看到一些巨大的伤口，血痂半结，无法愈合。那是被蒙古、满人和日本人撕裂的，还有一些遮遮盖盖，那是我们自己人做的。这 些伤口，甚至月光也照不出温情，但我们总听到一小片抒情诗的嘀咕。日子过得很快，也很走样，在消费和不可消费的美之间，非常个体地写下的这些分行文字，也记录了我自己一定程度 的偏执，爱欲和欢欣快乐。它们作为我与世界的沟通，是否延续了世界，不得而知，但一定延 续了我作为生命的厚度。这种圈子外的写作作为我生命的一种方式，它使我本人感到高兴。当代和任何世代都充满问题，我们不可能也无力去承诺一种诗歌的解决。我们的诗歌要做的是替 代我们，语言，并且语出诗意，这正是我们能做的一件很好的事情，这使得我们有了某种优美 ，我们嘴里呼着风，眼睛的晶体反映六月的霓虹，七月的火热稻谷，八月的短裙少女，的确， 诗横亘了我的整个青春期，并弥补着我外形的平淡和举止的生硬，诗使我柔软、弹性并饱含必 要的泪水。
泪水流淌，恍惚中，我们一起回到当初那热乎乎的心情里了。
庞伟 1999年2月狮山静夜
前辈
碗放在木上
风扬在土上
枯槁的人坐在大路上
蝉附在树上
龟行在海上
静寂的人藏在街市上
花开在水上
鱼烹在火上
口才好的人靠在梧桐树上
1996．12．3
谣
五丈桑树童童如盖
有虫名蝘鸣声如乱
古阳在原西风泣血
纸人草马坠地化兵
兵戎水火主客天下
飞者不飞走者自走
1997
西
向西
上身是少女
下身是古兽
而且唱歌
满天都是红云
向西
磁石制鱼
陶罐盛水
鸟名为疫
山就是祁连
向西
便有野花
便有黄羊
便有了八月那一转身
见到的那个泪人儿
1996．12．26—27
子虚乌有
一
子虚乌有
石鱼
醉草
秋日柳烟
守城的大个子
二
蒜条金
四更露儿
城外穷孩子
清亮的鼻涕
1997—1998
南方
一
抽屉和细巷
绿蜂和落梅
感染的肺叶空隙
柔绵的鱼
流星如期而至
镜片眩目有万千萤火
二
御风行走
精于外丹黄白
石头宿命
而灰尘留在事物之外
晚岁居外邑
常宵露湿衣
1998．5．31
祈连小记
一
我们在野花里丢失的那个夏天呢?
情歌唱着唱着
胡人的小骑队
转了弯不见了
二
我见到一只纯白的乌一直飞进那蓝色的湖心里去了
湖心
更蓝了
三
铜茶壶滚开着
最冷的祁连夜
四
我认识在传说里反复唱到的那个人
那个人正坐在我们中间
叹着气
五
夏夜让人惊叹!
夏夜的星辰剑拨弩张!
让我们在下面
无以适从
1998．5．31
河道
——“阳光灿烂的日子”， 在较西较北的
偏远地方， 汉人童子眩目的陀螺……
我看到许多人在河道上
水晶燃烧
水呼吸
金粉眩目
黄泥和太阳之间
熟稔的路径已经被“单位”堵断
动物凶猛?
式样简单的树影流在脸上
那些人手拉手在河道上
大片的光十分宁静
一切如同镜面
一切相距不远
一切都使人疼痛
悲从中来已跨过大块的天
万千的云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飞鸟交尾
雨丝相缠
相仿的歌吟绵密不绝
相仿的人们手拉手在河道上
被阳光游牧
推动草地的阳光
烧熟麦子烧崩豆子的阳光
被阳光晒成金色的阳光阳光
恍惚噙着泪的情种们闪烁在河道上
情种
有着如此多可能性的事物
我少年时在河道的一条水泥管走过
(那水泥管距水面总有七、八米吧)
河水流走
时光流走
那时的晕眩固定下来
大雁在绝高的地方飞泣 晕眩
孔雀在很南的夜晚开屏 晕眩
我首尾难辨
我痴情绝伦
什么事有我那么晕眩
迟迟不去的冬季
冻结了那么多的冰
山上、树上到河道
一直连许多人都结了冰啦
我正不住犹豫春天来了
那个春天
我们被乡下的孩子纵狗驱赶
槐树下，我目睹一具很小的尸体
冰块心乱地离开
叶子心乱地生长
有些事发生出来
就总被反刍再三
被反刍的是我
早晨风雨清新
黄昏意味深长
我们手拉手在河道乱逛
风牵着绳
绳牵着风
石头鼓着腮
蛤蟆鼓着眼
寒星也暖和着心
木鱼也搅动了水
天地一色吟唱古代诗歌
风走石滚悸动青春腺体
河道，河道
我追逐着
李白杜甫也不曾描摹的乳房
就在河道上
就在那只出名的碗里
手拉着手
黄泥为肤
太阳为面
可怜“马巴子”
一日行千里
1998． 10
云南小记
五株钱五朵花五颗星从雪山落入海子五朵云从家乡飞到远方
所有云的南方
一颗心一尾鱼一只鸟从眼里孵化一匹马从寂静听到自己
马蹄嗒嗒
1998．11
高原湖
去湖里叫唤星星
星星太多
人里穿梭的人
衣里穿梭的人
面对这么多星星!
不是木舟，是愉快划伤湖面
玻璃般的心
插苇草
插一下，就有笑声
走向更多神经的苇草
反抒情，过了三十的男人
来自复杂
向往单纯
他早上到来
夜里就宿在湖边
湖上繁星难眠
1998.11
脚上
一些迟疑
和早上青草的疼痛
都在脚上
还有旅游图最乏味的角落
1998
疤痕
布不是草
肉体不是海水
眼睛却是伤口
生涯却是疼痛
我活着
和树和路和飞乌
知道忧伤了
知道性爱
干燥天空的电
在人们之间流传
从焚烧到焚烧
从焚烧到焚烧
疤痕的名
名之为心
1997 — 1998
描述
我睡不好
有一滴水在早晨落在我的额上
那是雨吗?
我走出街上
树叶一样的人晃动在我眼前
那是风吗?
我买来地图
徒劳猜测着你如今生活的地方
那是爱吗?
1998．7
致
对天空的表情认真的人
你伤了我的心啦
住在邻外的人
看到的从泥里掏出心的人看到的
泪也能走到一群吗?
飞翔的泪与不飞也罢的泪
泪的腺体也烧起来
把自己变一个窑吧
让窑去行走吧
让滚烫的身体
灼伤自己的心吧
1998
海南(二则)
一
衔了梅叶
描了长眉
云端里端详东山羊
二
阴道
进了海水
让我孕一条
热带鱼
1999．1
石猴
——73年夏，在甘谷车站下车
回乡(?)路边麦田青青……
麦田，是麦田的下午
麦田的下午
杨树欲风
杨树欲风的心情
吹拂我的一家
家里头
嫁了人的姐姐
捎来石猴
1997
早晨的鱼
在温度的水银里行走的鱼
装着泪腺异常缠绵的鱼
或者，
缄默成化石
散漫成噪音
边缘模糊的鱼
早晨
得鱼者忘筌
1996．11．26
又一种鱼
又一种鱼
首尾相衔
还有一种
泪就是卵
鳞片来自古代的月亮
最后一种
被自家身体的刺
扎痛
1999．1．1
水
由许多水盛满的那个人
正在各处失去一些水的那个人
失去水而忧伤和虚无的那个人
还在不断失去水的那个人
晨辰陨地
早晨的露水
塞牢满衣
今夕
花船驶夜河
蝙蝠叫人的小名
轻棹碎月
素手摘莲
状元梦点红烛
天象疑难
旧桥月桂西园
今夕不眠
1996．11
早晨的声音
泥土吸水的声音
植物生长的声音晨
风过河的声音
阳光进窗的声音
表情的声音
纸币的声音
字词的声音
哲人甲无意弄出的声音
1996． 12．20
春天
一
淋湿沙土的雨变出青蛙春天埃及的沙硌痛眼睛
二
麻雀锈了一树
1998.11
早晨
眼角膜那样潮湿
早晨
早晨有水星
看顾房舍四周
渡河的时候
那人多怪
多怪的眼睛
溜在我身上
早晨有清楚的露
和不清楚的花
早晨的泪
和那人一起流去
1997．5
索玛花
索玛花一朵朵
一朵朵
炊烟是枝条
索玛花是白日和夜晚
是全部的姐姐
(他们在山坡嬉闹，嬉闹之后出嫁)
索玛花一朵朵
一朵朵
山道是枝条
索玛花是喜欢的人
和喜欢的人喜欢的事物
是耀眼的水
明亮的镜子
(看见镜中的索玛花)
索玛花
是窗子前后的眼睛
是寨子远近的消息
是暗处的花手帕
是匣里的银手饰
索玛花一朵朵
一朵朵
我们的祖母也叫索玛花
1997
花开花落花满天
花开花落
花满天
1998．12
美丽的风景上
羊儿咩咩叫
白桦树的叶子
镜子一样的明亮
一屁股坐在了美丽的风景上
1998． 12
卓玛
卓玛红红的舌尖细细的冰糖
卓玛暖暖的袍子乖乖的羊羔
卓玛神秘的泉腾出美丽的蒸汽
1999．1
蓝花布
月白风清
蓝花布掩护身体泅渡雪肤莹光击伤初夜
1999．1
羊
山丹丹开了那个叫秀娥的把羊丢了
沙子地扒开把泪埋了
1999．1
意诗1
咯咯咯的笑声那一年的水星
在人们的家外边行走回家
1998.7
意诗2
灰色的鸟和秃叶的树结霜天气的豆子
看见回民们的村庄
对着河滩的石头站着就老了
1998．7
意诗3
在枯叶之前想象枯叶缠绕古代星辰的蛛网黄河夏季的火红鱼影 离开泪腺流下离别的眼泪
1998．7
意诗4
一 黑刺林倔强的泪和很小很小红的耀眼的果实
二 身体蒸发成云朵啦心圈在旧棉衣里等一封信
三 光秃秃的山岗光秃秃的月亮这夜的心底涌出汩汩作响的亮泉
1998.7
意诗5
器官互相形容诗句互相形容
一个杯子斟水斟满了就不斟了
有人走开或曰去去就来
1998．8
意诗6
由马变蛤由蛤变虾由虾变沙
月亮涌起凄迷的雾眼眶空空空空我的高原
1998．8
意诗7
黄金的蜂群杏花的异乡古塔意有所指化石渐入佳境
羌人打马而来沿途云乱
1998．11
意诗8
山谷是锅云朵是熟了的饺子
眼睛是鱼游向快乐啦胃是口袋盛满秋实啦
去城的路上都是马匹
1998．11
意诗9
麦子的脸脸也吞噬麦子走遍河让黄色的眼泪排上脸麦子的脸
河南南阳
1998．12
意诗10
果树的枝条挂满味蕾田野深深的油彩深深的寂寞
1974年
1998． 12
意诗11
云的上面肥白的鸟
叶的上面瘦老的蛙
脸的上面大伙儿的眼镜
1998．12
中古志余 (十一则)
一 十个夜晚共一枚月亮撞宣纸水晕或者居笔记某则之眉九浅一深
二 象牙书签长指甲的男人和夜的复眼无关
三 见到桃花鸟声嘈杂嘈杂声里见到桃花
四 瘦腰长裙流在萤火之夏捣药
五 取纸嘘为剑云自阴中出女巫碗里的水刹那血红
六新花初红宴于铜镜内外暗香盈袖
七 秋衣薄花影乱云母屏风后嘤嘤似人泣
八 日荒塚夜酒肆沽酒妇人 月眉星眼
九 银火笑吹罗襦偷解及晓则所拥乃是梅树
十 御风而行吹气作云 并且红枣三枚
十一 南三百里地曰阳台楚的后人亦识顺水推舟
1997—98
1998：想法(四十五则)
一 1998 想法很杂 1998 想法很善 1998 想法很怪 1998 想法很乱
二 做一个字好过做一个人做一块石头就更好啦
三 一种香味一种历史二三十种瓶子搁在抽屉里
四 我听不到汽车在城里走我听到远处一只勺舀水的声音
五 南方被比做一件花衣裳穿在那个叫北方的庄稼人身上
六 筐里的豆子都很相似咱们的爷爷也很相似
七 我想想自己待过的地方想不出头绪就不想了
八 喂，李商隐昨天我在课桌捡到的那支笔是你的吗?
九 天气冷西藏人要与神挨擦着生热
十 美丽的风景我从来想不清是怎么回事我从来陶醉其中
十一 湘江辣椒水马王堆的腊肉
十二 那个骑着自行车上坡的小伙子后面坐着胖胖的幸福姑娘
十三 城我们心里怪物的住家
十四 认真吃着饭盒的有坐有蹲的那些打苦工的人
十五 小镇来的医生在电话亭里翻着脏旧的小本子
十六 淡泊名利可是什么美德? 淡泊名利的人吝啬自己的命
十七 这次苏东坡大啖荔枝是荔枝节组委会请的杨贵妃也来了
十八 来一次真正的地震让事物的名称从事物上面跌下
十九 河床上石头漫无目的阻挡着水水打着旋儿流
二十 想一想这个世界死过多么多的人呵想一想吧
二十一 想一想濒死的人们流过多么多眼泪呵想一想吧
二十二 啄破早晨的小鸟融了天宇的太阳草四处出击
二十三 陌生的山谷空气是绿的马蹄也是绿的 我是多余的
二十四 贵人到雪山笑贵人一种与事物有内在对话的人
二十五 异性按摩捉了杜牧和柳永柳永罚钱了事杜牧则通报处分
二十六 一个朋友做了官他变得不认识我了
二十七 圈住羊的都是石头我坐在石头上抽烟
二十八 全球变暖想到做人的有些天气还是冰寒刺骨
二十九 列子衣袖比身体还大他翩跹又翩跹飞回身体里去了
三十 鱼好象没有心脏你吃过鱼泡鱼籽你吃过鱼心吗? 鱼确乎是有脑的但鱼脑又能想什么? 在我看来鱼象一个活着的箭头它指示着什么谁能说得清?
三十一 玉是在水走向石头的路途上停住的 没有停的接着走了
三十二 王杀了王不周山下红旗乱
三十三 苹果如雨落下牛顿去主持职称评审了浴缸水流了一地阿基米德在水里睡着了
三十四 麦田的耕者还没离去麦田的守望者也守望了许久
三十五 尧天舜日是什么? 人们不甚了解却又长久倾慕
三十六 我找不到你是因为你已经躲进你自制的那些夏季标本里去了
三十七 来到珠江三角洲就已经像坐船并且有晕船的反应
三十八 广州芳村的精神病院开个驾驶分院吧许多司机都给塞车塞疯了
三十九 从香江抬头望去层层叠叠都是玻璃的悬崖在崖上攀援的是恒生指数
四十 济南不是导游是《老残游记》把我们骗了
四十一 俺的辫子俺的村子俺望着河滩啥也不想的日子
四十二 云南美好的事物绊倒在马樱花上要不是绊倒他们不早就溜掉了
四十三 头曲是喝醉了把头撞坏在村头树上的那种酒
四十四 头撞坏了就写出好诗好诗遍天飞把这个臭世纪轰跑吧
四十五 早晨 供给一鱼中午 增至三尾夜晚 二尾 有意见吗?
1998.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