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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伟:景观与生活

2011-02-13 作者:庞伟
  有一则佚事,讲到甲骨学家商承祚先生,晚年神志恍惚,喜欢搬运校园内熊猫形状的垃圾箱,置其于竹林之中,谓之“保护国宝”。
 
   一代学人与特定的时代都已逝去,但每当我们不经意触及所谓“历史”细节,仍不免感慨系之。但倘若能“没心没肺”一下,能够罔顾“历史”的沉重,我们在上面的故事里,又似乎能够理解读出一种“行为艺术”的意味,商先生过的是一种“景观生活”!他致力于调整生活中景观的错位,熊猫是应当在竹林之中啃竹子的,而非蹲在路边吃路人的垃圾!商先生的“荒诞”是在反抗社会“常识”的荒诞。
 
  景观就是社会生活投射在土地上的画面,社会生活出了问题,投射的过程也会扭曲,最后带来景观的问题,带来荒诞。国外出的《企鹅戏剧词典》对于荒诞认识独到,它定义荒诞为“人与环境之间失去和谐后生存的无目的性。”
 
  眼下的社会生活看起来令人眼花缭乱,但其逻辑却率直单一,人们要过好日子,好日子首先就是物质上的富裕,而物质的富裕如果要诉诸形象,要画出个样子,人们想到和追求的就是西方富裕社会的面貌和图画。
 
  不能再只是“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那么简单了,从建筑、景观直到男女富人们的手袋都在追慕西方的奢侈感。当然,仅仅搬来一个名字的成本是最低的,而效果又很彰显,于是举国上下多洋名楼盘,从大城到小城到乡间……
 
  景观又是人们愿望的产物,旧时人们心里头慕仙崇道,标榜风雅,就产生出一个个山石嶙峋、奇岩怪出、香花美草的古代园林。而新中国诞生以后,伟大领袖也曾号召大家“一张白纸,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话语固然十分豪情,但把上万年文明绵延发展的土地当成一张白纸,问题显然是严重的。然而即使如此,一个世纪以来,整个民族不断试图画出基于自身理解的“最新最美的图画”,这本身就构成了一出出十分壮阔的奋斗史,创业史,景观史。从红旗渠、大寨田到今天的超大城市群,密集的高速路和高铁网络,都可为例证。
 
  生活会产生观念,但生活也基于观念。庶民生活始终是务实,甚至庸俗的,民间的观念多少不同于精英或统治阶级的观念也是自古就如此的。儒士们向来调门最高;先天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增广贤文》里流露的却是私有制社会的真实世相;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毛时代那么斗私批修,而实际生活中知青们为了返城,一般人为了招工、转正,竟构成那个时代暗流汹涌的真实热潮。
 
  今天的生活也不例外地有着今天的实在观念,并由这些实在的观念影响着今天实际的景观面貌,先富起来的人用钱购买景观,这个价格化的景观教科书是讳言或忽略的。景观作为商品,尤其是高档商品被生产出来,这个链条上有设计公司(最好是境外或国内知名的)、将被移植或已经假植的大树及名木、天然石材、木材(尤其是进口木材)、喷泉和其制造商、泳池和其制造商、施工公司、苗木种植及养护公司、雕塑艺术家或供应商等等。人们在购买高档景观,而景观反过来给住在里边的人定价。
 
  不仅住区如此,城市之间为综合实力的排名,为城市化扩展的压力和招商引资,也进行着残酷又壮阔的景观战争,宏伟、耀目、超前的景观大道、景观广场、景观建筑使中国的许多城市变得辉煌,变得崭新,引一段诗人于坚的话:“我在城市不过生活了四十多年,我的城市已经焕然一新,往日生活的痕迹荡然无存,举目可见皆是我不认识的建筑和街道……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像是一种谎言。”在这样一个急剧变化的城市中,生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景观!
 
  的确,整个生活史被置于一个激荡的景观变迁史之上,现代化不仅是经济,还是价值观,还得是万事万物的新模样、新长相!
 
  老屋、旧街和长满野草的黄土小路,家乡的池塘、小河,松散自在的树木、雀鸟……人性中景观化的那些故乡归宿,毕竟是一种文人的东西,是绝大多数人实在之余再回头吟咏的东西,中国人多且实在!
 
  我常幻想在整个国家人口只在几千万时候的古代,一个人和山川河流的关系,和时间的关系,景观的改变让人们仿佛已置身另外的世界,这改变的景观就是佛教说的色相吧,在改变的景观之下,世界的内在改变了吗?
 
 
 
                                   2010.4.1 于广州
                                  愚人节 西南大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