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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殇

2022-12-30 作者:俞孔坚 来源:景观设计学, 2015(06):5-9.
摘要:
一提到土,我的脑海里立刻会交替出现两个生动的画面:一个来自于我记事不久的儿时经历,另一个来自遥远的历史。

文献来源:俞孔坚.土殇[J].景观设计学, 2015(06):5-9.



一提到土,我的脑海里立刻会交替出现两个生动的画面:一个来自于我记事不久的儿时经历,另一个来自遥远的历史。


这第一个画面是一群披麻戴孝的男女,在一个深深的土坑中,大家围绕着一口棺材一面哭嚎,一面转圈;每个人都从身边抓起一把把松土,撒向棺材的顶部。棺材里躺着我的长辈。我也被夹在这流动着的人群之中,一圈一圈地在这深坑中走着。我非常恐惧,恐惧死亡,恐惧自己迟早也将进入这黑暗的地下。这种恐惧伴随着我成长,直到40多岁之后,这种对土的恐惧才慢慢消失,因为,它将是所有人类最公平的、不可逃避的归宿:入土为安!


这第二个画面是2 600多年前,晋国二公子重耳及其拥戴者——一群地道的亡命徒,跋涉于黄土沟壑之间的情景。他们不忍饥渴和疲惫,向当地农人乞讨。农人盛了一碗土给他们,意为不劳动哪有饭吃!重耳大怒,人群中却有智慧人士告诉他:赶紧司跪拜大礼,接受这最珍贵的礼物,因为这是获得国家与土地的吉祥之兆。果然,不久之后,重耳重回晋国,成为国君,拥有一切。大地重现生机,社稷得以昌盛。


土,人类一切的来源,也是人类一切的归宿。关于这一点,在东西方的观念中都是一样的。上帝用土造人,最终又将人类生命还给土地。千百年来循环往复,未尝改变。不但如此,土令我生活和成长在其中。小时候,妈妈曾经将黄土敷在我的创伤处,使它不被感染,并很快痊愈;我曾经从河沟里挖出泥土,做成坦克和种种动物,然后在太阳下晒干,成为最心爱的玩具;我曾经将双脚深深插入泥塘里,感受泥鳅在脚底下的蠕动;当我离开故土时,我甚至带上一包黄土,远渡重洋……


仔细思考,这土也是世界上最不可描绘、最复杂和内涵最丰富的存在:它既是作为家园和国家的领土,也是作为生产资料的土地,还是作为作物生长的介质——土壤。也正因如此,土,可以唤起人类所有复杂的情感:热爱、愤怒、恐惧、感恩、内疚、嫉妒……人类最伟大和最卑鄙的行为,都会因这土而产生。所以,人类用“母亲”两个字来表达土地;甚至超越“母亲”的表达,而必须用“神”来形容——是的,土地是神!


非常有意思的是,人类关于土的理解和情感,最终可以通过手中的那捧土来表达!这便是土壤,一种曾经唾手可得、最寻常的东西。土壤的科学定义是由岩石风化而成的矿物质,它是矿物和有机物的混合物。科学家告诉我们,在良好的水热条件下,每一立方厘米的土壤的生成,需要300年的时间。这曾经无处不在的土壤,对于人类而言其存在的价值不亚于空气和水,却是最不被珍惜和善待的存在!


它们被肆意从山坡上剥离,只因为它们埋藏有煤矿、金属,或是其他可以为人类牟取暴利的物质;它们被肆意覆盖上水泥,只因为土壤太普通、太寻常;它们被肆意污染和毒化,以至于不能够再支持任何生命的存在……


我关于土的情感第一次受到伤害是20多年前在美国的时候,当时我租居的宅子前有一方土地,于是便想开垦种些蔬菜。不想,邻居立刻警告说,这里的土壤里可能有铅污染,最好不要种蔬菜,甚至不要让儿童接触!一个号称最发达的国家里,怎么连土壤都是危险的!此后,全美国境内关于儿童因铅中毒的报道不绝于耳。


20年之后,再看我的祖国,土壤已完全不是我儿童时的景象:在过去的20年中,我曾走进城市中心废弃的厂区,满地污水横流,土壤带着危险的颜色;我曾经误入郊区的工业废渣堆放场,那里散发着死亡的气味,周边的树木已全部枯萎;我曾经踏进远郊的田野,作物枯黄、毫无生气。农人告诉我,年复一年的化肥施用,早已使土壤板结,几乎无法继续耕种;我想去远方的河谷与山林中寻找一片净土,不想沿途却看见河岸的沃土已经被梯级电站水库所淹没,山坡上的土壤已被灰色的水泥所覆盖。梦中那方神圣的土地,却已满目疮痍!


此时,我在想,当重耳再手捧那一碗黄土,他又该作何感想!此时,我如再用这脚下的黄土疗愈我受伤的肌肤,结果又将如何?我那地下长眠的祖先,他是否还感到宁静和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