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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的艺术:人类智慧与大地的契约

2022-12-30 作者:俞孔坚 来源:中国国土资源报,2017-07-04(008)
摘要:
有学者把天然的山水、森林等称为第一自然,把农业的田野与果园称为第二自然,把园林称为第三自然,而把后工业的、城市废弃地上的自然景观称为第四自然。对我来说,田园这第二自然更令人梦萦魂绕,无时无刻不在召唤、吸引着我。于是,哪怕只有须臾的机会,我便会投身于其中,浸染于其中,尽情于其中。不论是南方的红土地,还是北方的墨土地:不论是高山上的梯田,还是沼泽里的台地:无论是稻禾水田,还是五谷早地:无论是桑基鱼塘,还是蔗蕉果园——田,是一种艺术,美妙无穷而富有意味。

文章来源:俞孔坚.田的艺术:人类智慧与大地的契约[N].中国国土资源报,2017-07-04(008)


有学者把天然的山水、森林等称为第一自然,把农业的田野与果园称为第二自然,把园林称为第三自然,而把后工业的、城市废弃地上的自然景观称为第四自然。对我来说,田园这第二自然更令人梦萦魂绕,无时无刻不在召唤、吸引着我。于是,哪怕只有须臾的机会,我便会投身于其中,浸染于其中,尽情于其中。不论是南方的红土地,还是北方的墨土地:不论是高山上的梯田,还是沼泽里的台地:无论是稻禾水田,还是五谷早地:无论是桑基鱼塘,还是蔗蕉果园——田,是一种艺术,美妙无穷而富有意味。


田作为艺术,是真、善、美的和谐与统一,是一种生存的艺术。田是生存的艺术。


田之美在于其宜人的尺度:这种尺度因为田的营造和护育、以及庄稼的收获劳作的强度必须适应于人自身的生理条件。所以,当机器代替人力,田块的尺度便大大超乎于人力尺度时,田园之美便大打折扣。


田之美在于空间:以村落为圆心,往外走去,田给人的空间感受各有趣味。品种丰富的蔬菜园给人的是穿越性和探索性空间:高地上的果园给人的是"瞭望————庇护"空间:高、低杆旱作和燕基、桑基鱼塘,则构成一个个围合的私密空间:北方的高粱、玉米地,南方的甘蔗、芭蕉林,造就的是漫漫的青纱帐,和一条条无限深远的透景走廊……


田之美在于色彩:从泥土到作物的枝叶、花和果实,以及收割后的稻禾茬遗,田野的色彩涵盖了人类视觉所能感受的全部光谱。


田之美在于芬芳:田野上的芬芳是泥土的清新,是稻菽的温润,是菜花蜜意,是水果甘甜,还有果树下烂熟的酒香,甚至连新施入田中的牛粪,也绝没有不怀好意的气味。


田之美在于其丰富的动态:其色彩、质感、气味、空间,都随四季而变化,随阴晴雨雪而不同,随地域而差异,因水旱而悬殊,也随人的年龄改变而有不同的体验,田比任何一种自然景观或人工景观都更丰富,因而有无穷的魅力。


田之真在于田反映了真实的人地关系,人们为了满足生产生活的需要,而必须适应于自然过程和格局。从形式到种植过程,田是人类智慧与脚下真实大地的契约。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气候、不同的土壤和水分条件下,人类用尽可能少的人力、资源和物质能量的投入,营造了完全与之相适应的、满足从水生到早生各种作物生长的田地,呈现出真实的深邃之形,而无半点矫情与虚假。


田之善就在于她的丰产、她的功用,她使人远离饥寒,给人以希望。对于迷途于山林原野的旅人来说,当在山间、在林缘突然出现田地的景象时,便有了脱离险境、回到文明的安全感。对于有5000年农业文明的中国文化来说,田园便是家,它是温暖、它是甜美,是归属也是归宿。古老中国文明从田野里发生、发展,在创造新的城市与工业文明之后,必将又回到幸福的田野,享受那和谐安宁的社会。


田是生命的系统


作为真善美的生存艺术,田是生命的系统。这个系统也包括测量、围垦、平整、土壤改良、水土保持的造田和土地监护的智慧:这个系统是关于水的储蓄、节约、引灌的水资源保护和利用的工程和技术。为了在湖泊和沼泽中生存,墨西哥古老的阿兹台克人,利用树木的根系固土造旧,营造出“漂浮的田园”:基于千百年的生存经验,元阳哈尼梯田的创造者们懂得如何保护海拔2000 米以上的高山森林,来吸纳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蓄积并释放出四季不断的涓涓细流,滋润山腰上的层层梯田。田的灌溉技术被认为是文明古国诞生和发展的关键要素之一:两河流域和古埃及、印度恒河流域、长江和黄河流域灌溉系统之兴废,都关联古国文明之兴衰。事实上,中国的“田”字,本身包含灌溉系统的意象。这个系统还包括作物选择、培育、配置、轮作和养护的生物与土地、生物与生物以及生物与人的关系的完整知识,也是关于四季的更替和太阳能的有效利用的经验积累。作物的轮种与间作,果木与农作物的间作,生物间的共生和互生关系的利用,人们创造出一个个丰产的田园生态系统。诸如珠江三角洲的桑基鱼塘,杭州湾的柿基鱼塘,江南的稻鱼间作,河南的泡桐与旱作间种,等等。这些关于土地利用、造田、灌溉和种植配置的经验与技术,为以土地设计为核心的景观设计学提供了丰富的知识宝库。


再现田的艺术:美丽的大脚


面对城市化、工业化背景下的生态与环境危机、资源与能源危机、文化身份危机和人地精神联系的破裂,田的艺术为我们提供了新的生存机会与繁荣的希望。田的营造告诉我们如何用最少的投入来获得最大的收益:田的灌溉技术告诉我们如何合理而巧妙地利用水资源:田的种植艺术告诉我们如何适应于自然的节律配置植物:田还在矿物能源面临枯竭的形势下,承担起生物能源生产的重担:田的形式、田野上的过程,告诉我们美的尺度与韵律:田所反映的人地关系,告诉我们如何重建人与土地的精神联系,获得文化身份与认同。


因此,我们需要回到土地,重新估量足下文化和野草之美,让自然做功,实践大脚美学。这是一种新的社会和土地的伦理,提倡尊重平常与平民,回到人性与公民性,回到土地与地方性,以获得当代中国人的民族身份,重建人地关系的和谐。具体来说,所谓足下文化,就是回到平常:尊重平常的人和平常的事。平常中国人的生活,当代中国人的生活。从平常和当代生活中找回属于当代中华民族自己的身份,"以界他国而自立于大地",以界他时而自立于当代。所谓野草之美,就是回到土地:尊重、善待和适应土地和土地上的自然过程:回到完全意义上的土地而不是片面的经济或其他意义上的土地。重新认识土地是美的、土地是人类的栖居地、土地是需要科学地解读和规划设计的生命系统、土地是充满意味的符号、土地是人人所以之为归属和寄托的“神”—一土地之神。只有如此,才能重建人地关系的和谐。


【作者系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北京大学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院长、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千人计划专家,罗马大学名誉博士。注:本文主要内容首次发表在《城市环境设计》,200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