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来源:俞孔坚.灾难景观:美丽与恐怖[J]. 景观设计学, 2014-2(004):5-7.
“时间景观”看起来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景观本身就是时间的。正如已故文化景观学者约翰·布林克 霍夫·杰克逊所定义:“景观是一种空间,在这里,自然过程被刻意地加速或减慢……它体现了人在取代时间而做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哀牢山上的梯田是哈尼人民通过在山坡上的填挖方劳作,刻意使水流减慢的景观;华北平原上的农田林网是将风的过程减慢的景观;而整齐的果园和鱼塘、被裁弯取直的大江大河都是人们将自然的过程加速而产生的景观。时间——作为大地景观的雕刻师,无处不在。
而人类活动能否在大地上留下痕迹,最终取决于残酷无情的、不可逆转的时间。无论其权势有多强大、业绩有多辉煌、其力图减缓或加速自然过程的力 量有多巨大、其景观或纪念碑有多恢弘,或早或晚,都会因时间而湮灭。于是便有了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鸣、孔夫子“逝者如斯夫”的无奈。这似乎是人类哭诉不完的悲哀。然而我则为之 庆幸,因为这世上只有时间是公平的,否则,我们的地球上早已堆满了帝王和贵族的纪念碑和金字塔。
因此,景观的时间性的另一种表达,即所谓的“景观的可持续性”。时间是一把尺子,它衡量着人类活动的意义之深浅:我们需从人类和其唯一的星球的整体可持续性上,来评价人类的一切景观行为的意义。在这一点上,我们必须回到进化论的奠基人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而离我们更近的是生态规划之父伊恩·麦克哈格所给出的标准—适应!正如生物适应自然而繁衍,人类适应自然而昌盛、而美丽。麦克哈格以时间为轴线,将气候、地质、地貌、土壤、水文、植被、生物和人类活动过程进行分层叠加,来定义景观的空间分布,阐述了生物对自然过程的适应 过程,以及人类活动对自然和生物过程的适应过程;提出了“设计遵从自然”的景观设计基本原理—只有懂得适应自然过程,人类如同其他生物一样才能够得以进化和繁荣。适应自然,不是被动于自然,而是人取代时间的作用,按照自然过程和格局的规律,来减缓或加快自然的过程。而创造人与自然和谐共荣的境地,所呈现的形态是一种如约翰·莱尔所说的“深邃的形”,而非“肤浅的形”,更非“虚假的形”。
然而,我所看到的城乡景观,无论古今中外,大多是“肤浅的形”和“虚假的形”。实际上,作为景观设计目标的“天堂”,也因为对时间的罔顾,而成为了虚假的天堂。景观设计师们所接触到的甲方,尤其是财大气粗的开发商和权势可畏的城市决策者,大多是在追求罔顾时间规律的“肤浅的形”和“虚假的形”。君不见北京街头冬季保温障中的常绿树和黄杨篱!君不见小区里满眼的娟花和塑料棕榈!那是领导们为了留住时间和在“四季常青,三季有花”的口号下产生的“肤浅的形”和“虚假的形”。人间的权贵们总想营造出“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树木常青、百花常开”的天堂,甚至渴望营造出能使自己不死的天堂。殊不知,帝王和贵族们都在违背自然过程的路径上,投入无限的人力和资金,在与时间做斗争的过程中,创造和维护着“肤浅的形”和“虚假的形”。最终,无情的时间使那些“天堂”一旦成为“没有了我们人类的世界”,便会很快回归“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自然“荒野”。倒是那高山上的层层梯田,因为其采用最节约的人工和最少的投入,适应自然的过程和格局,顺应自然节律而播种、灌溉和收获,使投入与收获达到平衡,从而创造出了“深邃的形”。这代表了人类的欲望与自然力之间的平衡,虽历经数千年的时间,依旧持续存在至今。
因此,“时间景观”并非伪命题。因为,即使是人类祈求和刻意营造的“天堂”,也罔顾了时间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