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土人理念 >  论文 >  正文

论重构社会与生态的基础设施

2023-01-03 作者:俞孔坚 来源:景观设计学, 2014-2(005):6-7.
摘要:
我常常感叹于“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句话的朴实与深刻。在我的理解中,这是渴望重构美好生态与社会的最得体的表述。


文献来源:俞孔坚.论重构社会与生态的基础设施[J].景观设计学, 2014-2(005):6-7.



我常常感叹于“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这句话的朴实与深刻。在我的理解中,这是渴望重构美好生态与社会的最得体的表述。


受金华市政府的邀请,2014年10月7日,我与我的团队踏上了故乡金华的土地,开展白沙溪治理和市域内多项规划设计工作。金华市委书记徐加爱念我久别故土多年,特别安排了“省亲”的节目,陪我一起走入古老的东俞村。这座偏僻的村庄顿时异常热闹,场景令人感动。在百年老宅的天井里,在弄堂的台阶上,在村口的平地上,在村中的广场中,在家族的宗祠里,无论是那个曾经欺凌过我的大个子男孩,还是我暗恋无缘、见面红脸的姑娘;无论是“文化大革命”期间迫害我父母的“积极分子”、剥夺过我上学权力的“贫管会”成员,还是在我父母受迫害时出手相助的恩人,这些故乡的人啊,都伸出了热情的手,眼里含着激动的泪花。正所谓相见一笑泯恩仇,浓浓的乡情扑面而来。


我在思考,为什么30多年的离别,刻骨铭心的风雨跌宕,反而使这乡情更加浓烈?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归属感与认同感何以使恩情未泯?我想,是那共同望过的山,共同见过的水,共同的祖先祠堂,共同走过的弄堂、广场和村门,还有共同躲过雨的亭子、纳过凉的大树……于是,在我的脑海里,便清晰地将我的乡人与故土的景观建立起了不可分割的联系,它是一个网络——一个空间和人的活动相叠加的景观、社会及文化的体验网络。


我所体验的东俞村的社会与生态基础设施是美丽的,是1980年之前的,也是时常在我的梦境中出现的。村的北边是婺江——金华的母亲河,她自东而西,在兰溪与衢江相会,汇入富春江而后进入钱塘江。其江面宽阔,两岸沃野平畴,远山起伏如画,舟帆往来不断,那是乡民们每次去兰溪或金华必经的摆渡河流;沙滩上有成群的水鸟,那是我与伙伴们放养水牛的地方;春汛时节,沙滩被洪水淹没,成群的鲤鱼会跃入周边的水潭和稻田,那正是村民们一起围捕鲤鱼的时节。而夏季干旱时,全村为了共同的命运,人人参与修建提水泵站和水渠。


作为婺江的重要支流,白沙溪发源自南部山区。这条山溪遍布深潭浅滩,河柳丛生,除春汛的少数几日外,溪水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异常清澈,阳光直透水底,鱼蟹历历在目,那是全村人傍晚共同洗浴、儿童一起戏水的地方。自汉代以来,溪上筑有36道古堰,引出36条水渠,灌溉两岸万顷良田。每条水渠都是沿岸乡民的生命线,对其的分配和使用有着人人遵守的公约;水渠将白沙溪水连同各种鱼蟹引入村中,汇聚成村中的7个水塘,200来户人家以水塘为中心,聚合成几个各有特征的邻里;这水塘是所有日常生活用水的来源,人们还经常借清淤之便,掏干水塘,收获丰富的鱼蟹和泥鳅,共同分享;水塘边的大樟树,浓荫覆盖,是白天集合出工,晚上聚会聊天,孩子们一起分享长辈们故事的地方……我想,正是这些曾经与村民共享的美丽的景观,构成了我的乡情的基础;也正是那些不断在梦中出现的景观,使乡情随时间而日益深长。



也正因为如此,当我看见白沙溪被渠化、硬化,变得面目全非之后,我伤心;当我看见古老的石堰被水泥大坝和橡胶大坝所替代时,我痛心;当我看见河床里的柳树被铲掉,沙洲被掏毁,水潭被填平,鱼鳖匿迹时,我悲叹。而所有这些都是在“水利基础设施”建设的名义下进行的。同样的悲伤,是当我看到从白沙溪引入村中的水渠被垃圾淤塞,村中的7口水塘被填埋,村口池塘边的大樟树被伐去,村前的风水林被毁掉……而这一切是在建设“市政基础设施”的名义和发展社会的名义下进行的。真正的基础设施却消失了,那就是作为乡情纽带的生态基础设施和社会基础设施——一个人人依赖的、人人以此为交流媒介,分享喜怒哀乐的景观基础。在这里,我把社会基础设施广义化为人们的体验和分享环境,而把景观理解为一种自然过程、生物过程和社会行为过程的关键性的空间格局,即生态基础设施(景观基础设施)。


我的母亲河——白沙溪,不是一条简单的溪流,而是一个生态基础设施,它为流域内的人民提供了不可或缺的供给、调节、生命承载和文化及审美启智的服务;它也是一个社会基础设施,它是流域内人人分享体验的网络,是那无限乡情的载体。于是,我明白了应该如何去修复她:重构社会,也即重构生态,应从恢复和构建生态基础设施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