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献来源:俞孔坚.精读大地[J].景观设计学,2014-2(06): 5-7.
2014年11月28日,应湖南澧县政府盛邀,我带着无限的憧憬和期盼,前往城头山遗址考察并承接其周边的景观设计任务。城头山古文化遗址拥有距今6 000余年的历史,是迄今在中国境内发现的年代最早、内涵最丰富、保存最完整的古城遗址,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城市”。我早已从教科书上知道其存在,也心向往之。从航拍影像上看,这是一个镶嵌在 田野间的多彩的岛屿,其上阡陌纵横,覆盖着稻田和旱作,周边是高起的土台,外围被水体环护—这是 给人以无限遐想的迷人之境。
然而当我从机场迫不及待地直奔现场时,我失望了,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一条4km长、6车道的景观轴线,“堪比”香榭丽舍大道;轴线上矗立 着一座巨大的博物馆和一个巨大的接待中心,都正在做最后的装修工程;景观大道两侧是五彩花木和整齐 的银杏树,其投资数以亿计;还有中央领导的题词巨碑,小桥流水环绕,奇石异木簇拥,用心可谓良苦; 再往前行(必须乘车),将至古城遗址,但见一占地近2hm2的广场正在修建,原来的稻田已全然不见,推土机正在挖湖堆山;再绕古城遗址外围,护城河边,那航拍影像上看到的稻田湿地、茅草和树丛,已被奇 巧的园林之花木、观赏置石和九曲步桥所取代,一条精致的花岗岩路面的车道绕城池一圈。
令人倍感悲哀的是,在过去6 000年中,当地农人们为了生存需要的开垦种植并未曾毁掉一座城市遗址,而是在其上一层层覆盖着历史的印记,为之增加 了富有内涵的年轮。而这些农民及其住宅却已被与历史环境不符的名义,被迫搬迁,稻田被改成了花木。 富起来的一代,却堂而皇之地在国之瑰宝上,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疤。然而讽刺的是,这些都是在国家拨 款以“保护古城遗址、美化环境和发展旅游”的名义下进行的。而更令我深感悲哀的是,这样的园林和旅 游景观工程不仅仅在此地发生,而是在全中国成千上万个考古遗址上发生着。
可休也!荒唐的考古遗址的园林美化工程;可休也!祖先遗产地上的无知无畏的景观大道和广场工程;可休也!无依无据的仿古工程和古建筑再造工程;可休也!以保护和恢复考古遗址为名的农民搬迁工程。
考古学是通过发掘和分析人类遗留的物质文化和环境数据,包括物件、建筑、生态因素和文化景观,来研究过去人类活动和理解其社会文化状况的学问。在人文地理学家的视野里,景观本身就是人类活动在 大地上的烙印,是人类社会及其价值观、审美观和生活方式在大地上的投影。所以,作为一个景观设计师,对待每一寸土地时,我们都应怀着无限的敬畏,轻轻地拂去尘土,显露其历史的年轮,揭示完整的物 体与环境及其关系(就像负责任的考古学家那样);然后用可逆的方法和可分离的技术创造一种可以阅读、理解它的内涵的方式,并将其设计成一种可供人体验的方式。每一方土地都是一个有着富藏的博物馆,都是人类的文化公共空间(源于2014年与博物馆专家盖儿·罗得女士的一次个人交流)。所以说,景观设计学本质上是考古学的一部分,或者说考古本质上是景观设计学的一部分,两者水乳交融,一个告诉我们大地上的含义,一个告诉我们如何去理解和体验真实的大地。
并不是说我们不能在考古遗址上或周边环境进行创造性的设计,但那种自以为是的景观大道和奇巧园林,除了给遗址及其环境氛围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坏外,(如果“有幸”这些景观大道和园林被大水淹没而成为覆盖遗址的又一层堆积)也给后代考古发掘者对这代人的鄙俗与无知留下笑柄;可逆性和可分离的环境解释学途径,才是景观设计与考古遗产地的最恰当的结合;当然,那种试图绝对保护遗址、拆迁农民房屋、毁掉良田、企图恢复古代景观或恢复定格在某个时代的景观的做法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可能,这是对考古学试图揭示场地完整性和历史的连续的初衷的背叛,这样的做法并没有比在遗址上造园林和景观大道高明多少。
但希望并没有彻底破灭,当地领导们已经意识到了上述行为的谬误,发现那些矫情的园林小品和恢弘的景观大道及广场,其实不但与考古遗址主题格格不入,也没有产生美感,更不可能带来旅游效益。而摆在我们面前的景观设计任务——恢复当地生产性的稻田和湿地——将是艰巨而复杂的,要远比园林化之前的、田园上的考古遗址的设计艰难得多,那么问题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2014年12月21日于徽州西溪南